7.
话剧是七点半开始,按照礼节要提前半小时入场。明台在剧院周围的某家西餐厅定了六点的位子。他们把车停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然后步行去吃晚饭。
“……我不能喝酒,随便上点你觉得合适的就好。”明台对侍者说,“他的餐前酒要香槟,葡萄酒就要——”
“不用了。”王天风说,“我今天也不喝酒。”
“真的?”明台问,“这家餐厅的海鲜配上干白很不错。”
“下次有机会吧。”
青年颔首:“好,听您的。”
“还有就是所有的菜都不要放番茄,一点都不要。”他把餐单递给侍者,认真地补充道。
“好的。”侍者下去了。
王天风对番茄过敏。程度很轻,只要不大量食用就不会有事。自从明台知道这件事以后,他就比他的老师还要在意和小心。每次出门吃饭都要叮嘱侍者不要放番茄。
“这里的淡菜我特别喜欢,既入味又鲜嫩。”
前菜上来后,明台推荐道。
王天风仔仔细细地尝了尝,决定把这个味道记下来,回去自己试试看。
晚餐结束以后,他们就去了剧院。
明台的票在一楼四排的中间,正是看剧最好的位置。
舞台被做成一个大型转盘,通过转角度来改变背景的地点和季节。演员清晰而洪亮的声音因为话剧的腔调多了几分类似美声的效果。肢体动作和表情的完美结合让人物形象显得立体而饱满,使观众能够迅速进入到剧情之中。
话剧的首演非常成功,结束的时候掌声不断,演员们谢了好几次幕才算完。
明台兴奋极了,走在路上还不停地跟王天风说着刚刚剧里的细节。
那时天已黑透,路灯全都亮了起来,马路上偶尔有汽车经过,人行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青年来了兴致,模仿起剧里那个装成希特勒的疯子来。
“……东方的公民,你不要说,这是传说。你的元首还活着!成了一个未被别人发现的难民!他将被迫隐居,直到帝国胜利的时刻真正到来!”
他昂首挺胸,迈着阔步来回走着,语气庄重又疯癫。夸张的体态把刚刚看到的表演学了个六七成。
“你始终是坚定不移的国家社会主义的工人!你在危难的时刻仍对遭受迫害的元首忠心耿耿!这一点,我从你那真正的德意志人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看着明台陶醉的侧脸,王天风想起了初次见到他的情形。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学校戏剧社某次公演的时候,碰巧他有事要找的同事去了礼堂看演出,他便过去找人。
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台上正演到精彩的地方。
王天风听了两句就知道这是王尔德所写的《理想丈夫》中奇尔顿爵士、奇尔顿夫人、和席维莉夫人对峙争吵的桥段。那段剧情里奇尔顿爵士有一段很长很慷慨激昂的独白,但又字字珠玑,每句话都切中矛盾的要害。这就需要演员有非常充沛的感情和随时保持冷静,知道哪些词句才是重点的大脑。
台上演奇尔顿爵士的男生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估计很难做到。况且随着情绪的递进,台上三个学生说话的语速已经越来越快。
王天风在后排找人时,席维莉夫人下台了,爵士夫妇开始争吵,可等到该说那段超长独白的时候,舞台上却没了声音。
难道出事故了?
他转头看向台上。
只见奇尔顿爵士边笑边向后退了几步,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和妻子拉开了距离。
“那是你的误会,那是你的错。”男生说话的语速并不快,可声音里却流露出很多情绪。
“爱情才应该来为我们疗伤——否则要爱情有什么用呢?一切罪过爱情都应该放过,除非那罪过伤害到爱情本身。一切生命真正的爱都应该谅解,除非是无情的生命!”
这不是什么惊艳绝伦的演出,男生的台词功底算不上很好,但对于他那个年纪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优秀。他总是过分地去强调每句话里的重点,生怕观众听不出来——或者是害怕自己的情绪会把重点模糊掉。
不管哪一个,都说明这个学生演员很努力地在表达情绪和保持冷静之间寻找平衡点,也说明他在台下肯定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练习这段台词,记住所有的重点。
男生的表演在独白的后半段显得自然起来,他似乎在真正的舞台上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个东西。聚光灯让他显得闪闪发亮,奇尔顿爵士内心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愤怒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随着奇尔顿夫人的倒地哭泣,舞台上的灯光消失,第二幕结束了。在掌声中王天风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看完整场演出。
后来他才知道,演奇尔顿爵士的那个男生是他们学校大一的新生,名字叫做明台。
青年以极其夸张的90°鞠躬结束了自己的模仿。他的老师笑着为他鼓了鼓掌。
“怎么样?”明台眨眨眼。
“你大学应该去念戏剧。”王天风半开玩笑地说。
这句话把明台的心填得满满的。他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抬眼就看到了空中的月亮。
“凭着这一轮皎洁的月亮,”青年突然扬手指向天上,“它的银光涂染着这些果树的梢端,我发誓——”
这是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男主角与女主角头一次夜会的台词。
“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王天风低声说,“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他的嗓音让朱丽叶的台词有了别样的感觉。
明台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那么我指着什么起誓呢?”
“不用起誓吧。或者要是你愿意的话,就凭着你优美的自身起誓,那是我所崇拜的偶像,我一定会相信你的。”
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的地方。
明台站定在车门旁边。
罗密欧的下一句台词是“要是我的出自深心的爱情”。
青年缓缓开口,说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
“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会有任何障碍。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爱便算不得真爱。”
他放弃了话剧的腔调,用最平常的语气说道。
“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
明亮的路灯从青年的头顶上照过来,仿佛是聚光灯一般在他身上画出光影。而他好像又站到了那个光芒四射的舞台上,面对着他唯一的观众,他的老师。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
他的话里不再有刻意雕琢的重点,因为他的重点和他的感情早已融为一体。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明台的眼睛炽热得几乎可以将人融化。
王天风想说点什么。可青年却抢在对方开口前移开了目光。
“上车吧,老师。”明台打开车门,语调轻快,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回家。”
王天风看了他几秒。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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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念的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16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