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么着急找我，是晚上的转移行动有变吗？”明台问。

“那边让别人住进你家里的事，”坐在他面前的年长男子一脸严肃，“为什么不跟组织汇报？”

明台的脑中闪过无数可能。

“没什么机会。”他平静地答道，“许老师，我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没有汇报的必要。”

许老师是他在中共北方局的单线上级，也是他们这个中学地下党支部的书记。

“是不是大事不是由你判断的！如果不是碰巧被看见，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许老师压低声音，语速却飞快，“崔和泽同志，你应该明白自己是处在什么样的境地！”

看着对方无法掩藏的生气与担心，明台低下头。

“我明白。您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回去。”青年的态度好极了，“可那边的情报，对我们来说确实非常有用……”

正是明台从军统那边获得的情报，使得北平地下党成功建立了另一条秘密交通线，用以运输物资和转移革命分子。

许老师叹了口气。

“情报固然重要，但你不应该忘记我们地下工作的原则。”他苦口婆心地说。

明台点头：“我会保护好自己。”

许老师的眉头依旧紧锁：“按理说，今晚的行动是不应该再让你参加了……”

他们原本计划在今天晚上护送燕京大学的几名进步教授乘火车去保定，抵达蛮子营交通站，再由那边的同志接引，去往晋察冀抗日根据地。

北平地下党的成员多半是学者与学生，对敌经验很少，像明台这样参加过正规训练，且经验丰富的更是凤毛麟角。所以这样的任务，明台从来都是负责人。临时变更不知道会带来多大的风险。

青年显然早就想好了说法。

“我会以学校有事为借口，说自己要留宿在这里。他并不知道我明天没有课，可以下午再去学校。只要我明天晚上能按时回去，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听上去确实可行。

“你有把握，对方不会怀疑你？”许老师还是担心，“那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我有把握。”

“今天晚上，张晔作为你的副手，也会跟你一起去。下一次的运送任务就由他来负责。你不要打断我。”许老师抬手制止了明台想插话的举动，“这是组织已经决定的事情！从明天起，你就保持静默，不要主动联络我。但是，如果你感觉到危险，不管是来自哪一边，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那个人离开你的住所。”

“如果他一直不离开……”明台边想边说，“就算我有重要的情报，也不可以主动联络您吗？”

许老师瞪大眼睛：“一直不离开？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被派来监视你的？”

“不，”明台否认，“据我判断，只是因为我和他都没有家眷作为掩护，那边才这么安排的。”

“如果当初程锦云同志没有离开……我们也不至于弄得现在这样被动。”许老师忽然想到什么，“你需要组织上再帮你安排一个人吗？或许可以借口换一个住所。”

“不，不必了。这时候突然冒出一个人，只会让那边起疑心。”

“嗯。”许老师低头看了眼手表，“我得走了。”

明台跟着他站了起来。

“记着，”上线伸手拍拍青年的肩膀，“如果有哪里不对，一定要马上告诉我，组织会立刻安排你转移。”

明台勾起嘴角：“明白。”

王天风回到杂院的时候，明台的房间开着门，人却不在里面。

没有多余的地方当堂屋和饭厅，明台干脆就在自己的卧室里分出地方放上了餐桌和凳子。他与王天风名义上是甥舅关系，一起吃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这样就造成了一个结果。

王天风可以随意进出明台的房间，反之不然。

这样单方面的袒露不知道是出于信任还是什么其他的。王天风希望不是信任。他觉得自己与明台之间谈信任实在是太可笑了。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在骗他。之后在军校里，他又骗过他两次。最后在上海，他把他骗到肝肠寸断。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是他用命教给他的事。如果他忘了，他会很失望。

推开房门，王天风一眼就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块表。

每次明台去做饭，都会把这块表摘下来，放在桌子上。

王天风当然认得它。那是他戴了十多年，在明台毕业时送出去的表。

他把手表拿了起来。

这块老瑞士货被明台保护得很好。表盘上一丝划痕都没有，干净得很。

只是表带的连接处，藏着很明显的黑色垢迹，像是不小心弄到那个地方，又没法擦，不得不留了下来。

如同明台现在给他的感觉。

他的学生依旧遵循过去的习惯，私下喊他老师，面上是恭恭敬敬挑不出半点错儿。吃饭时偶尔会提及学校的事，却从不主动问王天风每天去了哪里。

克己守礼不逾越，不管是作为学生，还是作为下级。

成熟而陌生。

“老师，您回来了。”

王天风放下表转过身，看见明台端着两碗面站在门口。

“吃饭吧。”他的学生露出一个笑容。

这顿饭依旧是明台主说，他主听。吃到最后，明台提起被什么主任要求去学校通宵帮忙，抱怨连连。

“你要去么？”王天风问。

“我才不去。”明台拿起手表，重新戴回手腕上。

他没有系袖扣。虽然只有一晃，王天风却看见了袖口下的什么。他抓住了学生的手腕，空出的手就要把袖子往上捋。明台反应也快，立刻就按住了他的手。

“老师。”学生的语气里带着恳求，“别看了。”

王天风看了眼露出的皮肤，又看向明台。

两个人静静对峙了几秒。明台败下阵来，撤了手。

他的左前臂完全暴露了出来。

是疤痕，很长的疤痕，看上去并不深，而且已经长好很久了。

问题在于数量。

明台左臂上的疤痕太多了，多得没法说是意外。那些疤痕错综交织在一起，竟弄得没有一块好皮。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明台只感觉箍在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虽然他的老师还是面色如常。

“怎么回事？”王天风轻声问道。

明台犹豫了一下。

“如果我说……这是任务造成的，”他试探道，“您会相信吗？”

王天风哂笑：“什么任务会弄成这样？”

“比如……不小心掉进荆棘丛什么的？”明台竟然一本正经，“其实不止这里，我身上也有很多的，如果您想看——”

“明台！”

青年住了口，笑得有点尴尬。

“其实真的不想让您看见这些……”他低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王天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明台垂下眼睛。

“没再有过了。”他有些突兀地说。

“没再有过了，在我知道您还活着之后。所以，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明台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王天风微怔。

这话说的近乎露骨。

他手上的力道一卸，明台立刻抽回手腕，用袖子盖住了那些疤痕。

“我就说让您别看……”青年小声念叨着，“老师，您这个表情可有点伤人啊，其实我早就……”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反而低下头叹了口气。

王天风正想说点什么，明台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对不起。”青年抢先道了歉，“我想我还是去一趟学校比较好，不然主任说不定会找我麻烦的。”

语气克制得很好，脸上还挂着笑，理由也充分。

“这些就麻烦您收拾了，不用等我，明天就回。”

说完，明台抓起架子上的包，又拿过外衣，直接出了门。

如果不是之前那番对话，还真感觉不出他是想逃。

王天风看着明台离去的方向，慢慢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