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夜未眠,明台强打着精神回了学校。
午休时分的办公室本是最安静的,可今天却因为一个消息变得有些吵闹。
“什么?又要‘指导’?”
“不止……”教国文的年级主任李老师脸色十分难看,“据说这次,还要给教师弄日语培训呢。”
“为什么连我们都要学日语?我们又不教这个!”教音乐的老师翻了个白眼。
“祖宗!你小点声儿!”李老师紧张地朝窗外望了望。
“大不了不干了,”向来沉默的英文老师也开了口,“给日本人打工,我已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你们都不干,这学校就真的要关了。”明台说。
另一位国文老师“哼”了一声。
“关了好啊,现在日文的课时都跟国文一样多了,再这么下去——”
“我说你们今天都是怎么了!”李老师急道,“要说这种话都回家说去!别连累其他人一起遭罪!”
“您别急呀,这不看着没外人嘛。”地理老师赶忙打圆场,“那帮日本教员都被拉过去开会了,估计就是说那什么劳什子培训的事儿。”
“培训完了还要考试……考不过的……唉,我家里就指着我挣钱呢。”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办公室立刻安静了下来。
若不是为五斗米折腰,又有谁乐意替日本人卖命,眼睁睁看着他们奴化孩子呢。
“那帮日本人平时就趾高气昂的,连校长都管不了,现在让他们来教咱们日文……没好日子过了。”数学老师忧心忡忡。
李老师叹气:“你们年轻人还好一些,我这个年纪去学外语……”
“你说,他们这么弄是图什么?”音乐老师瞪大眼睛,“不会以后要把教学全变成日语的吧!”
地理老师跳了起来:“真、真要是那样!我也不干了!”
“应该不会吧。上次增加日文课时已经弄得怨声载道……”
“现在不也都适应了?温水煮青蛙,一步一步来。”
“崔老师呢?怎么今天一言不发的?”
明台其实一句话都不想说,可偏偏有人点了他的名。
“我现在只想知道,他们是打算下班以后培训,还是要把整个周末都搭进来。”
他故意把自己的关注点放在实际却又鸡毛蒜皮的事情上。
这个办公室里是有汉奸的。刚刚那些话恐怕全部会被传出去。
“说的是啊,我这个周末还有别的事儿呢……”
话题的重点终于从声讨培训转到了别的。
明台揉了揉眉心,打算在下午的课开始以后补个觉。
王天风在书局遇到余励是个偶然。
“您是……崔哥的舅舅,郑先生?”余励主动打招呼。
王天风点头示意:“余先生也是来买书的?”
“别别别,我比崔哥还要小几个月,您直接叫我余励就行了。”青年热情地说,“我就在这儿上班,刚到下班点儿,准备走了。”
“哦,正好我也买完了,一道回去?”
“呃……”余励挠挠头,“我赶着去买茶叶……”
“茶叶?你还能买到茶叶?”
“我跟老板事先就约好的,定钱都给了。”余励面上那点得意转瞬即逝,“唉……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也就这么点爱好了。”
“白露刚过,”王天风说,“这时候的青茶确实是最好的。”
余励眼睛一亮:“您懂茶?”
“略知一二,但也有日子没喝过了……”
余励心底生了同情:“我请您喝茶!”
“这怎么行!现在这种东西都有价无市,你省着点,自己慢慢喝吧。”
“我刚开始喝茶,还不太懂,您就当帮我掌掌眼?”
明显的谎话,却又带着诚意。
或许是那带着期待的年轻模样太过熟悉,王天风微微颔首,说了一个“好”字。
二人一起向杂货铺走去,边走边聊。一路下来,余励对王天风在茶这方面信服得不行。回院儿后,他请人进了自己的屋子,高高兴兴地泡了茶。
“平日里和泽就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今天我又喝了你的茶,真是……”
余励连忙摆手:“您太客气啦。崔哥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帮了我不少忙呢。”
“他帮你的忙?”王天风看上去并不相信,“离家之前他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少爷?难怪……”余励恍然大悟,“我总觉得崔哥举手投足的感觉,跟院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王天风笑了笑:“你可别在他面前说这个,那小子最烦别人这么喊。”
“噢,我说为什么提起过去的事儿他总是要回避……”余励好像想起了什么。
“回避?”
“嗯,有一次我跟他喝酒,一直聊得挺开心的,可一谈及来北平之前的事儿,他就不吭声了。”余励回忆道。
王天风用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杯口。
“这孩子脾气拗得很,离家之后就断了音信。”他说,“我与他关系算好的,这次来北平,他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他。”
“那个,我能问一句吗……崔哥是为什么离开家的?”余励的语气里透着好奇。
王天风压低声音:“为了女人。”
余励疑惑地眨眨眼:“女人?崔哥搬进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从没看见过什么女人。”
“你没有听他提起过?”
“唔……好像还真没……啊!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晚上我起夜,看见他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抽烟,脚下全是烟头,好像还哭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
“大概……三个月前吧。”
王天风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三个月前?”他又问了一遍。
余励想了想,确认地点点头。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余励抿了下嘴唇,“其实崔哥刚搬来的时候状态不太好,笑都笑得勉强。打学校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怎么跟人说话。哎,现在想来,三个月前那个晚上他说不定是想通了呢!从那天之后,崔哥才渐渐开朗起来的。”
他自说自话,却把事情都圆了起来。
“你和和泽之前就认识吗?”王天风问。
“没有啊。”余励答道,“是搬过来以后才慢慢熟悉的。”
“是么。”王天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余励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态度的变化。
“现在时局这么动荡……我是个无家可回的人,但崔哥不一样。既然他现在已经跟那个女人没什么牵扯了,您劝劝他吧。”
王天风抬眼:“你想我劝他回家?”
“您不希望他回家吗?”
“我希望啊,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劝成功。这样吧,你多给我讲讲他搬过来以后的事?我想想该怎么跟他说。”
“好啊。”余励一口答应了下来。
明台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一语成谶真是个可怕的事。
会议结束,日本人决定平时和周末都要让教师学日语。今天就开始,一天不带耽搁的。
明台有日语的底子,可崔和泽没有。装不会的他,没比那些初学者们轻松太多。
但那依旧足以让他成为佼佼者。
培训结束之后,同个办公室的几位老师又拉着明台问了许久。不想让同事被日本教师为难,他不得不耐下心来帮助大家,时不时还要装个傻。
为了表示感谢,顺带卖人情,图以后的帮衬,李老师甚至把好不容易搞到的酒分了他一些。这在物质匮乏物价飞涨的北平已算是挺重的恩惠了。
明台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不知道王天风好不好这口,明天问问好了。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房间还亮着灯。
心里画着问号,青年推开门。他的老师在灯下看书,俨然是在等他回来。
“……您还没休息啊?”明台问。
王天风放下手里的书。
有那么一瞬间,明台觉得回到了军校的时候,下一刻就是狂风暴雨。
可他的老师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吃饭了吗?”
桌子上的碗筷盘子突然变得很扎眼。
“您……还没吃饭吗?”明台又问。
“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王天风说,“如果你要吃,我去给你热热。”
明台把酒瓶放在柜子上,然后摸了下盘子:“不凉,我直接吃就成了。”
他坐下,安静地吃起来。
王天风重新拿起书,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等到明台终于吃的差不多了,他的老师把书一合,走到他旁边坐下。
“昨天你没说完的话……现在说吧。”
明台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现在说吧。”他的老师面色平和,“我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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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挖的坑,多深都得往下跳【住口